相比起中国插花的浮光掠影之路,日本的花道历史悠长而有延续。去日本采访几个花道名家,动辄一个家族就有几百年的历史,让人不由好奇,怎么靠花道一门,就能支撑家族这么久。这个问题会变成大文化的考察,诸如日本的国民性,日本对待传统文化的态度,包括花道与日本审美体系的关系,未免大而空泛。还是忽略掉这些讨论,进入最直接的“目击”吧。
别说花道可以支撑起一个家族,走进草月流的草月会馆的瞬间,我就内心暗叫,插花能插出一幢大楼。这幢楼是日本经济腾飞年代的建筑设计师丹下健三的作品,整个建筑包裹在镜面玻璃之中,折射出街面的繁华。那个时代,也是草月流腾飞的年代,给大型的国际赛事插花,给奥运会开幕式插花,百货公司新开的庆典上也都是他们的作品。大楼选址位置极佳,豪宅林立的东京港区,对面就是皇太子御所,大片大片的清静无人的绿地,甚至可以用小森林来形容。御所属于天皇家族私有,带有古老的百年不动的气息,偏偏草月流的整个二楼窗户全透明,可以把整个御所的硕大森林尽收眼底,也算是某种现代局势下的对照记。
一楼也是丹下健三的设计,有陈列花道作品的展厅,有他构建的灰色的石庭。后来知道,这幢大楼在现代建筑史上颇为著名,很多建筑师会前来参观。所以来这里的人分成两种,一种是为插花而来,一种则是为了建筑。
为了给我展示作品,草月流派出了一位有十多年经验的教授中村草山,一板一眼,恍若舞台上京剧名家的动作。前面说了满屋子的华丽花材,最突出的是刚砍下来的几根高大的竹子。草月流的三代家元敕使河原宏是著名的艺术家,拍电影,做展览,当年的一大突破,就是把大量的竹子带上舞台做创作。今天的草山教授也是三下五除二,就将几根长竹子砍开,用铁丝、电钻和锤子,把新鲜的竹子做成了一件作品的容器。据说草月流的女性插花老师也一样,动手能力极为强悍,一般的木匠活,都不在话下。
印象最深的,反而是最简单的作品。中村从几十把山茶花中挑选了一枝,此刻正是茶花季,淡粉色的茶花开得旺盛,也不知道他怎么就选了这一枝,一共三朵茶花。他用剪刀轻松几下,剪下了大部分叶子、花苞,还有一朵盛开的花,留下了一朵垂下的花和少量的叶子,用清水洗净,插进了宝蓝色的玻璃花瓶。这种方式叫“一轮插”,如何在材料中做出取舍,就是个人的功力。
这时候才觉得,草月流满大厅里铺陈开来的花材,也不尽然是炫耀和铺张。让任何一个人面对这么多花材,选择自己想要的那一朵花,肯定是一种极为复杂、独到的考试。孤独地面对满屋子的繁华世界,以及如何呈现一个花花世界之上的个人精神体系。
有繁华到了极致的,也有真的是简素到了极致的。去奈良找田中昭光,一位八十岁左右的古董店继承人。他插花,全部用自家庭院里的花材,一草一木,皆不妄取,最后剩下的树枝,还要给奈良街头的小鹿食用。
说是古董店,不过是一家仅十余平方米的小店堂,名为“友明堂古美术店”,需要穿过满是奈良鹿的公园。我们买小饼干给那些冬天的小鹿吃,和鹿嬉戏一段,就到了店里。这个位置太好找了,是那种你路过也不觉得传奇的小店,简直是位于闹市通衢。也许是国内这种旅游景区的小店我们都过而不入?
还是不了解日本。这家小店的后面就是东大寺正仓院,正对着奈良国立美术馆。田中昭光却不是因为这里是旅游景点而特意开设的古美术店。他今年八十岁了,奈良本地人,当年这里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旅游景点。他和太太都出身奈良世家,因为喜欢悠游自在的生活,所以开了这家古董小店,也是玩的兴致。
他天天在自己家的“古美术店”插花,随便用的花器都是家里的古董,比如东大寺里和尚用过的油壶,十六世纪中国传入的唐物,在他看来,并不一定名贵。家里砌成的炉子,也是用的和东大寺同样的砖头。作为日本数得上的插花家,他的自豪在于,自己不属于任何一个流派,奉行的是千利休的插花美学,“如花在野”。他自己出版了一本书,也叫这个名字。
每个插花名家到他这里,都会很谦虚。为什么?老先生哆哆嗦嗦地说:一看我们家这个地段,插花的花器,就没人敢说话了。
这种姿态,也真只有武侠小说中才能看到。
不过背后,还是因为他的插花态度,如同他在自己书的前言中说的一样:不拒不追不竞不随,某种独立于世的态度。
承平已久,本土没有发生战乱的地方,才能讲究“岁月静好”。奈良不是首都很多年,奈良人还是觉得奈良才是天定的天潢贵胄所在地。奈良人不讲金钱,只谈生活,老先生这种有家世的人就活得自在。年轻时候家族有钱,父亲开工厂,家里有几家电影院,但是因为爱上了太太,放弃了自己家的遗产,当了入赘女婿。太太现在已经是老太太了,慢悠悠地出来。她去年生了场大病,所以说话也哆嗦,柔声细语叫“爸爸、爸爸”,大概也像是中国人的习惯,孩子爸爸之类。她特别自豪,先生放弃了自己家的财产,来当入赘女婿。
两位老人坐在榻榻米上说话,很有小津电影的感觉——小津的底色,何尝不是那种安宁岁月里的哀怨?属于人的特有的哀怨,见月落下眼泪,看见花,当然伤心也有,触动也有。
古美术店每天进来买东西的客人不多,反倒是观光客人会带走一两件器物。这些年中国游客买茶器成为风气,很少有人知道,这位老先生其实是日本著名的花道家。
他不是任何一个仪式化的流派,很多人说他插花随意,但其实过程中充满了挑剔。过去很多年里,老先生都会去山里找花材,找不到宁愿放弃插花。现在年纪大,走不动,就在自家后院找花材。他的一大特点,是绝对不去花市买花,都取之于周边,最隆重的时候,会去自己家的园林里找花材。
我们这天去的小小的店堂里的几处插花,一处敞口漆盘,随意插着鸢尾;一处是墙角的青花大瓷瓶,插了一支满是花苞的桃花枝,下面配着院子里的茶花;还有一盘,也是应景的季节花,水仙和腊梅,但是腊梅的枝材感很好,一下子就跳出了“随手插”的范畴。
后来去他家的花园,靠近天皇的陵墓旁,典型的日式园林,茶室门口放着很多挡猫的铁刺,据说是山里野猫多。这花园也是老先生和老太太结婚的时候,两家父母共同送给小夫妇的财产。一晃就是六十年,现在已经变得苍古起来,不过奈良整体的气质就是苍古,所以并不显得颓败,反而很合适。
远处是春天要放野火烧山的那座著名的若草山。
烧后长出来的新草更加碧绿,这里面的情感是复杂的:生活太平,只有生老病死才是大事,反倒是没有那种社会巨变带来的惶然感,只能靠人工来放火,欣赏那种春草年年生的美感。
三个儿子都没有离开家庭去闯荡,两个大儿子看店,小儿子是艺术家,看守花园。这天我们来拍摄老先生插花,是大事,所以家族都来了。老先生为我们插的花材,也说不上多么复杂,枯枝加上院子里刚摘下来的山茶,颤颤巍巍挂在墙上,突然整个小小的空间,就变得有情趣起来。
院子里还有一种小石榴,据说也是从正仓院引来的种子——这大概也是老先生说话的一个特点,喜欢强调自己家的事物,无一处无来历,有时候顽皮了,也从门口的公园折上一枝白梅花。“反正那么多,我不折断回来,也浪费了。”倒像大妈的逻辑。
好处是,老先生一点材料都不浪费,用剩的材料,比如梅花的枝条,都喂给公园里的小鹿。
取之于自然,回归于自然,轮回井井有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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