瓜子是瓜的孩子。西瓜的孩子黑,南瓜的孩子白,模样都不随父母。葵花子也不随,但它们是花的孩子,向阳而生,向阳而长,嗑开一条缝儿,全是太阳的味道。
为了传宗接代,从洪荒时期,瓜们就费了洪荒之力,将自己扮的枝叶招展,长的丰硕诱人,供动物们吃,让那些血肉之躯把瓜子带到四面八方,生根发芽。然而,它们不曾想到,后来出现的人类,不光爱吃瓜,连瓜子也不会放过。
最爱吃瓜子的,是中国人,把瓜子吃的花样百出,源远流长。马王堆一号墓中,辛追夫人肠胃里有一百三十八颗甜瓜子。海昏侯墓,主人肚子里也有四十多颗香瓜子。但这些完整的瓜子显然未经咀嚼,很可能是吃瓜未吐子罢了,使的是囫囵吞枣的路数。甚至有考古学家认为,海昏侯刘贺可能死于瓜子中毒,所以他们到底爱不爱吃瓜子,实难定论。倒是前些年南京发现的南朝大墓里,出现了用陶罐单独存放的瓜子,专家认为是炒熟或蒸熟的,若被证实,瓜子的历史在中国就有了一千五百年。
文字第一次出现“瓜子”的,是北宋初年成书的《太平寰宇记》。介绍幽州时,说当地特产有:“绵、绢、人参、瓜子。”这部经典的地理著作最有趣之处在于概括了各地的民风民俗,比如说幽州人,“愚悍少虑,轻薄无威仪,亦有所长,敢于赴人之急难,此燕丹之遗风。”如此定论,放如今大概要被地图炮攻击吧。还说“燕太子丹爱宾客、养勇士,不爱后宫美人,化为风俗,宾客相遇,以妇人侍宿。”如此看来,也难怪荆轲最后义无反顾,妇人都睡了,瓜子恐怕也没少吃,剑术不精自然正常。
最晚到明朝,嗑瓜子已非常流行。不管是西瓜南瓜还是向日葵,都已在这片土地驻足。万历年间。有小曲《赠瓜子》:“瓜仁儿本不是个稀奇货,汗巾儿包裹了送与我亲哥。一个个都在我舌尖上过。礼轻人意重,好物不须多。多拜上我亲哥也,休要忘了我。”这瓜子,嗑出了儿女情长。
瓜子脸的说法亦在当时出现,也说明葵瓜子盖过了西瓜子。看唐寅、仇英的人物画,女人全葵瓜子脸。西瓜子脸的女性形象,文革时期的样板戏里居多。相比起来,如今流行的锥子脸,名称是多么粗鄙不堪,听上去就仿佛鲜血迸流。
《金瓶梅》和《红楼梦》都多次写到瓜子。潘金莲爱嗑,林黛玉也爱嗑。不同的嗑法,把人也嗑出了不同的气韵。“那潘金莲……探着半截身子,口中嗑瓜子儿,把磕了的瓜子皮儿,都吐下来,落在人身上。”“黛玉磕着瓜子儿,只管抿着嘴儿笑。”一个市井出身,一个官府长大,瓜子嗑的都不一样。
若能异想天开,让潘金莲和林黛玉一同嗑瓜子,就更好了。这二位性格其实有很多相似之处,但不可能成为朋友。太相似的人是没法成为朋友的,他们甚至比了解自己都要了解对方,所以,就让她们一起嗑瓜子吧。
嗑瓜子的场景最亲切,不管什么人,不管在什么情况下,只要有瓜子嗑,大都不会尴尬,你嗑你的,我嗑我的,边嗑边聊,随意嗑几个瓜子,随意聊几句,只要瓜子还有,话就能和瓜子一样断点续传。等瓜子嗑完了,就下载了一段时光。
嗑瓜子确实是消遣时光的理想方式。尽管丰子恺先生将其认为是中国人的劣根性,但人的一生大量的时间还是需要消遣的。“要消磨岁月,除了抽鸦片以外,没有比吃瓜子更好的方法了……一、吃不厌;二、吃不饱;三、要剥壳……具足以上三个利于消磨时间的条件的,在世间一切食物之中,想来想去,只有瓜子。”丰先生写这篇文章的时候不知道百年后会有智能手机,比吃瓜子,甚至抽鸦片都要管用多了。
我从小牙不好,不怎么爱嗑瓜子,直至高二,常觉得青春苦闷,时光虚度,一度喜欢上了嗑瓜子,两毛钱一小塑料袋,能嗑老半天。我当时的同桌比我还爱吃瓜子,每次都是我主动出钱,他出力,从三楼跑下一楼,跑去学校门口买一袋,俩人分开吃。
那个同桌是从农村来县城上学的,印象中他尤其吃苦耐劳,班里和人踢球,他永远是中后卫,总在最关键的时候头顶脚踢,用各种难看的姿势把球开飞。毕业后他上了补习班,半年未见,据说成了年级的老大,我在县城街头偶遇一次,见他身边一群小弟簇拥,打招呼时还是一脸憨笑,但脸上却似乎生出了横肉来。
再后来听说他在一次严打中进了局子。大概是是几个学生一起搜了一个学生的零花钱,但他自己把事全抗了。有朋友去看守所看他,哭着回来的,说脸被揍得猪头一样。
出来后,他到我家来过,抱着一个西瓜,满头大汗。那年他考上了一所中专,算是走上正途,也算是回到了那个嗑着瓜子就开心无比的从前。
我觉得,嗑瓜子是可以缓解焦虑的。看似无聊的过程恰恰是人类所需。有一种“持续的无聊”,每个人都必不可少,瓜子让它从一种负担升华成一种享受。
还看到这样一条史料,清中前期,“锦州海口税务情形每年全以瓜子为要,系海船载往江浙、福建各省发卖,其税银每年约有一万两或一万数千两,或竟至二万两不等”,到了清末,“瓜子,岁获约一万五千余斤,除土人用营销潦河口汉口无大宗”,瓜子消费量带动了一个王朝的GDP。
法国传教士古伯察1844年开始了横穿中国的旅行。在其著作《中华帝国纪行》中,他写道:“中国人对西瓜子有着特殊偏爱,因而西瓜在中国是必不可少的……无论是在大街旁,还是在小道边,到处都可以买到。你就是到了最荒凉的地区也不用担心找不到西瓜子。在大清帝国各个地方,这种消费形式确是一种不可思议、超乎想象之事。有的时候,你会看见河山行驶着满载这种心爱货品的平底木船,说句实话,这时你可能以为自己来到了一个啮齿动物王国。”
其实,他所看到的啮齿动物王国就要在嗑瓜子的声音中亡国了,只是他不知道而已。
有一种集体嗑瓜子的声音,让我记忆深刻。中学时,每到新年,班里举行联欢会,地点就在各个教室里,课桌拉开了,围一圈,中间就是舞台,同学们表演着各个提前准备的节目。那相当于每个班的春晚,每次都让人期待无比。每年到了这时,班主任会拿出班费,让大家去买瓜子,边嗑瓜子,边看节目,一场联欢会从头到尾,全场除了掌声和欢笑声,就是咔咔的嗑瓜子声,时大时小,此起彼伏,一浪又一浪,一年又一年。
那时候,一句话就可以轻易放声大笑;那时候,一首歌就可以让人情窦初开;那时候,在新奇的电子音乐中跳着霹雳舞,却不知道等待着我们的人生还有许多霹雳和闪电;那时候,唱着《明天会更好》,却不知道自己会有怎样的明天……
嗑着瓜子的同学们,不知道自己也是一枚瓜子,在厚厚的壳里,等待着岁月的门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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