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我的寿衣在第二个衣柜”
过元旦新年时，妈妈随口提了一嘴，今年清明想让我和她一起回南方，那是外婆在那边的第一个清明节。我说：“好。”
然后整个一季度，泥沙俱下。
清明节前几天，看到她坐在阳台查完机票查动车票，还给携程打了几通电话，等到终于确认没办法从北京离开回到南方的时候，她躲在阳台，对着窗外哭了。
外婆在去年6月过逝，操办完葬礼很多天之后，妈妈才发了一条朋友圈：娘在家在，娘走家散。
说心里话，我希望她能就这样大哭一场的。
去年5月外婆在洗脚之后摔了一跤。锁骨、肋骨、小臂、手，都骨折了。送去医院，打了石膏做了包扎，但医院并不收留她，因为她太老了。
是啊，从我认识外婆时，她就已经太老了。
我出生在北京，回南方过年几乎是噩梦，懂事一点之后，更死活不肯再回去。大人们聊起我和外婆的故事，也就只能追忆到我小时候回到外婆家，奶声奶气的对她说：“外婆，你怎么老往我的拖鞋里洒水呀（沒办法适应潮湿）。”
往后的故事就真的没有了。八年来一次没回去过。舅舅在三亚买了房子，三年前的春节舅舅和妈妈带着外婆去三亚过年，想着这次终于不在南方过年了，我赶忙也从北京飞到三亚。海边就在不远处，但外婆也已经老到走不过去了，我们去海边，她便呆在阳台看着蓝天，或是长久的睡觉。
骨折后的外婆，情况急转直下，开始讲胡话。她重复最多的一句是：“你把水龙头关好。”
原来舅舅在院子外接了水龙头，本来只是想浇花方便，结果路过形形色色的人都知道这里可以接水，有的时候不关好龙头就走。外婆坐在屋里看在眼里，又没勇气开门指责。
她第一次进ICU，周末我和弟弟从上海和北京分别赶了回去。她醒来之后，从ICU转回普通病房，看到我俩齐聚床头，说：“你们来给我送死了。”
还准备安抚她就很快就可以出院的我俩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。没几天她又因为没办法自主呼吸，再次进到ICU。她嘴里插了管子，没办法讲话，在舅舅的手掌心写字，舅舅一惊，因为她清清楚楚写的是：让我死。
最后的几天，递了纸和笔给外婆，她歪歪扭扭写下：我的衣服（寿衣）在第二个衣柜。作为遗言，这真的有点太酷了。
她一辈子在丝绸厂工作，纺纱织布。大概早在20年前就用丝绸给自己做好了一身白色的寿衣，放在衣柜里。
在医院我多半帮不上忙，家人把钥匙给到我，让我回去老房子取衣服。我请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陪我。那天下暴雨，在北方少见的那种倾盆大雨。我和妹妹睡在一张床上，早上醒来，拿起手机发现两个弟弟都问我，“姐？这个雨这么大，我们真的要今天回去吗。”
外公九几年过逝之后，舅舅便接来外婆同住，于是那栋老房子完完全全保留着九十年代的样子。
卧室床头，一个花瓶里插满了毛衣针。
厨房里的橱柜。
装寿衣的樟木柜子。
火化前一天最辛苦，煮茶叶蛋第二天分给大家，聚在一起整理她的衣服。打包好准备第二天烧掉。前几年我有悄悄收起一些外婆年轻时的衣服，在夜里对着镜子小心翼翼偷偷的穿起来，结果发现竟然连扣子都很难系上，外婆和我一样年纪时候，也太瘦太瘦太瘦了。在那样安静的夜里，总是连连发出这样的感慨。
我把这件事情讲给我最要好的服装设计师朋友，她说，要不就把这件衣服拆开，拆成一片一片，缝在你最爱的裙子或是包上吧。
找一张外婆适合的照片做遗像，这个任务也给了我。完成实属不易，手机里电子格式的照片里，她大多穿着柔软的睡衣半躺半卧。最后用了一张我和她在北京刚搬入新家时的合影，麻烦南方老家的打印店，裁去了左边我，加了一个底色。
火化那天是周日，四点就起床开始忙碌，不到早上八点竟然就完成了那些繁复的步骤。中午，整个大家族开着几辆车去市里几乎最好的餐厅吃饭。轻松，甚至过于平静了。饭的后半段，大家开始陆续离席，赶火车的去车站，赶飞机的去机场。这之前我几乎都没法想象，竟然会是这样的平淡啊。
过了大概一周多，沉迷抖音的舅舅发来几条视频，是去年他随手拍下的在吃东西，在聊天的外婆。有声音，在动的外婆。我打赌葬礼上没有哭的他，那一刻一定迎来了属于他的痛哭。
朋友在动森里要送我一个床。晚上十点多她还有女儿要哄睡，在我的岛上丢下床便离开了。我是坚定的不买房只种花派，没有家，睡在帐篷里，帐篷里只有一个简单的行军床。
按了A键，天啊，是一个拔步床，我把床安顿在树下，然后我就哭了。
外婆就睡这样的床。之前总是说起要把这个床留给家族最爱收集破烂的我。我总觉得时间还有很久，一直没有联系德邦，从南方把这个床拉回来。
而在虚拟世界，我得到了几乎一模一样的拔步床。
那晚我的岛，下着大雨，苹果树上接着饱满的果实，我闭着眼睛，躺在这张拔步床的一侧，雨很快也打湿了我的脸颊。
我一直为没能在葬礼上流出眼泪而感到万分懊恼，对着游戏机爆哭之后，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，感觉被宽恕。
也没那么孤独了，人生后面的路，八十多岁的外婆早就洒满了会硌痛我的小石子，
等我阔步踩上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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