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家人自驾900多公里的追袜路
在民警的协助下,买家终于现身了,一个熟练用平台规则白嫖了几十次但从来没有被追上门的男子。最后双方达成了和解,买家退回12双袜子,并赔付解文慧来回路费、住宿等共计3500元。
“今天他‘白嫖’我99元,明天就可能‘白嫖’999元,后天可能是9999元。纵容一次的结果,就是对方更加肆无忌惮地‘白嫖’!”解文慧想用实际行动给所有“白嫖党”上一课,也给所有商家一点信心。
但对大部分商家来说,为了几十元远赴千里去敲门,耗不起也不划算。刘晓平专门花时间研究过另外一种可能:起诉买家。但经过简单统计,过去一整年他所知道的4600多份法院判决,商家胜诉的比例不到25%。而且要起诉,必须得去买家所在地法院,成本依旧很高。
商家互助会的规则很简单:自己不能追回的退款,由距离买家最近的同行替你上门。
刚开始,由商家在微信群里发布求助需求,“接单”商家在群里接龙。后面刘晓平渐渐摸索出了经验,他创立了一个简易的独立网站,求助也转移到了网站上。
商家经过严格审核实名注册后,可获得2个原始积分。每发布一条求助消耗1个积分,而如果完成一笔“接单”,可以获得10个积分。
也有商家提议,为了吸引大家互帮互助,用有偿的方式奖励,不过刘晓平拒绝了。“一旦涉及钱,迟早有人会钻空子。”
为了让追讨退款的过程合法合规,在一笔求助被“接单”后,刘晓平会单独拉一个群,在群里协助双方完成订单债权转让等法律手续,同时交代法律风险提示和追讨流程。一般来说,上门时不超过3人,全程直播留下视频证据。
无奈的2万名商家
一觉醒来,后台躺着几百条审核、咨询和求助信息。刘晓平每天处理这些信息就要花上三四小时。
从5月19日成立至今,短短2个月时间申请加入商家互助会的商家从2000多人发展到了近20000人,涉及“仅退款”订单金额从几元到几千元不等。
一位山东的买家买了一副耳机,和商家没有任何聊天记录,收到耳机后申请了仅退款,理由是“只有一个耳朵有声音”;广州白云区的一位买家在收到10把价值500元的椅子后申请了“仅退款”;江苏省宿迁的买家,在一家男装店消费了3300多元后潇洒“仅退款”;一位江西买家,在距离八九百公里外的江苏宿迁一间店铺里,以6.8元的价格拍下一盆绿植,20多天后申请了仅退款,理由是“养不活”……
为了6.8元上门值不值当?有点犹豫的宿迁商家特意请教过刘晓平。刘晓平的回答是:跟值不值钱、距离远不远都没有关系,上门是为了向这股风气说不。
当商家互助群里“接单”的江西本地商家按着快递单上的住址一路找过去,发现这盆枯死的绿植就扔在楼道的角落里。直播时,他特意弯下腰拍了这盆绿植的特写:土已经结块,硬得跟石头一样。这盆绿植大概率死于缺水。
敲开门后出来的是一位阿姨。刚开始阿姨有点不服气,口气强硬。很快警察到了(商家在上门前已经报警),阿姨一下子没了气焰:“那我退你10元吧!”最终,商家只收了自己损失的6.8元。
通常刘晓平和群里的商家都主张“先礼后兵”,但如果遇到特别难对付的“优质用户”(商家对羊毛党的别称),他们就会使上大招:用高音喇叭循环播放,让对方在小区里“社会性死亡”。
一位江苏涟水的买家花60多元购买了一副太阳眼镜后申请了仅退款,理由是“不会变色”。刘晓平上门协商但买家拒绝见面。在不知道详细地址的情况下,刘晓平顶着烈日赶到买家所在的小区,打开高音喇叭进入循环模式。
“城东花园有一个涟水人,叫曹小明(化名),在我的店铺里买了一副眼镜,钱没付人就跑了,小区有没有人知道这个人……”
听到动静,小区老人纷纷围上来打听怎么回事。还有热心老人给刘晓平支招:土话听不清楚的,要用普通话!
这场惊动整个小区的闹剧最终以警察到达,曹小明退回眼镜告终。
和温和的“7天无理由退款”不同,“仅退款”让商家面临“货款两空”的风险。而为了鼓励消费,原本在发生消费纠纷时应该主持公道的平台,将天平大幅向买家倾斜,许多商家只能被动接受“仅退款”。
根据记者问卷调查显示,当遇到“仅退款”时,一成不到的商家选择向平台申请,超过四成的商家自己找买家协商,不到一成的通过线下追回,还有差不多四成表示“毫无办法”。其中,超过57%的商家表示,通过平台申诉“极少能成功”,“一次也不成功”的商家占到了42%。
在这种政策环境下,“仅退款”滋生出了一条灰色产业链。
当“薅羊毛”变成产业
温州姑娘陆晓晓是今年5月刚入行的新手卖家,店铺经营着各种可爱的发夹和头饰。因为对羊毛党早有所耳闻,特意选择了羊毛党相对没那么集中的平台。
但新手保护期并不长。6月12日晚上11点,陆晓晓像往常一样结束一场直播,突然跳出一条买家咨询:有其他好看的发夹可以看看吗?我比较喜欢简约的。
虽然有些疲惫,但面对主动上门的意向买家,陆晓晓决定为她再开一次直播。买家在直播间挑了两个发夹,共计30元。一切看起来很正常,直到第二天晚上11点半,陆晓晓的手机跳出了一条提示,买家申请了仅退款,理由是“不想要了”。此时,包裹已经在发往江苏的路上,大半夜联系不到快递客服,拦截包裹已经不太可能。
陆晓晓这才想起来一些不对劲。收件地址不像家庭住址也不是单位地址,而是一个很模糊的地址。对方还专门挑了大半夜快递客服下班的时间申请仅退款。
同样在大半夜遭遇下单和仅退款的,还有杭州的古钱币收藏爱好者沈易。他在业余时间经营着一间收藏品和文创相关的小店,即便是如此小众的品类也没有逃过“羊毛党”的恶意下单。
最近一笔是河南一位买家在店铺花400元拍下了一个存放古钱币的锦盒,然后以“错拍”为由申请了仅退款。屡次被恶意下单后,沈易下架了店铺所有商品,选择退出平台。“专业的羊毛党太多,不玩了。”
和沈易一样糟心的是广东一位做了5年电商的童装商家,她在社交平台记录了一次被有组织的群体性“仅退款”敲诈的过程。
有一天,店里某个链接的订单突然暴增。马上有自称“好心人”的买家提醒他:老板你家的链接被“职业打假人”盯上了,给我88元我帮你规避。不然我把链接丢群里,让群里仅退款“伺候”。
刚开始商家没有理会。随着订单陆续签收,问题来了。一些买家在收货后向平台举报商家“售假”,同时还有几十个人申请了仅退款,理由全部是“假货”。
根据平台规则,如果一个链接同时被仅退款或投诉售假,链接就会受到封控和自动下架。这种情况下商家无法拒绝退款。向平台提交正规渠道进货凭证及发票等各种证据,同时每天拨打平台客服电话十几次,经过不懈努力,商家最后只追回了部分损失。
这也是刘晓平最头疼的一种情形。群体性“仅退款”属于有组织的团队合作,买家散布在全国各地,其中一些可能是虚假地址。这也意味着通过商家互助会也不一定能找全背后的真实买家。
“还有代拍的,专门薅运费险的,花钱教大家怎么白嫖的,已经形成产业链了。”广东一玩具商家李先生说。为了摸清楚套路,他曾在一个教大家“白嫖”的群里卧底了一段时间。这是一个100多人的群,群主会教大家“仅退款”的一些“窍门”,比如留的收件地址不能太详细,利用发货的时间差去申请仅退款等。
“不过他们转移阵地也很快。”李先生说,卧底了一个多星期,群就解散了,又组建了一个新群。
代拍和薅运费险都是利用平台规则漏洞。比如二手平台上的代拍,由代拍负责去各大平台店铺下单,收件后立马申请仅退款,同时在二手平台上以折扣价0成本出手。
薅运费险更加猖狂,往往团队合作进行。深圳一位卖电子产品商家,被位于广州白云区的一个地址退货退款100多单后,怒向对方发送律师函才结束了恶意薅运费险的行为。在商家互助会的一场直播里,他看到了这个被其他商家一路摸过去找到的薅运费险的老巢:简陋的大厂房里,几张简易的桌子,几部电脑,地上到处堆放着还没有拆的包裹,一眼望去以为是某个快递的发货仓库。
平台规则和经不起考验的人性
商家与买家之间,商家与平台之间的裂痕并不是一两天前出现的,早在几年前就埋下了伏笔。
回想起2021年,在后台看到第一笔“仅退款”,买家申请的理由是“假冒伪劣”时,刘晓平依然气得发抖。当时,他代理了某进口狗粮品牌,所有的手续都齐全,每一笔订单都按品牌商要求开具发票。但依然挡不住羊毛党的涌入。
刘晓平并不否认,仅退款这项政策刚上线时有一定的合理性。比如以农产品零售起家的平台,农产品一旦有质量问题或坏了,再寄回给卖家除了增加快递成本,其实意义不大。有经验的商家在销售时把这部分损耗考虑进去了。
当平台上聚集的商家越来越多且鱼龙混杂,平台需要一个标准去筛选相对优质的商品和商家,同时打消消费者的后顾之忧,在刘晓平看来,此时的仅退款政策也有一定的合理性。但当仅退款成为主流电商平台的标配,而平台又没有投入相应的人力和物力对每一笔“仅退款”严格审核,才导致羊毛党有机可乘,逐渐失控。
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悉心维护了15年,店铺一直保持0差评的商家woo,最近经历了羊毛党的“白嫖”和向平台申诉失败后的身心疲惫,最后选择起诉平台。
5月12日,woo在后台看到了平台规则调整以来的第一条“仅退款”申请,理由是“少件”。在确认自己没有少发件后,woo特意花2个小时收集和编辑证据,包括截取打包监控、发出克重与收货克重、顾客签收监控等,并向平台提交了申诉。第二天下午,她收到了平台要求补充证据的通知,包括一张横版纸质发货单或盖章签收证明。
“科技发展的今天,平台还要一张几年前的横版纸质发货单,试问现在哪个快递还在用?”
虽然很生气,woo还是硬着头皮拨打了发单公司电话。发单公司告诉她,想要拿到这些证明材料,需要发单公司下工单到派件公司,由派件公司填写单号、签收时间等证明材料盖章后再回传。
焦急地等了一个下午的woo最终没等到证明材料,却先等来了平台判定结果:责任方为卖家,顾客仅退款成立。
“之前鲜有遇到纠纷,就算遇到提交证据后基本也能追回来。”平台规则的变化让woo觉得心寒,最后决定起诉平台。
一张照片、一句话就可以成为“仅退款”的理由,明晃晃地考验着人性,也考验着商家的忍耐度。
从通许县返程回上海那天,解文慧自掏腰包花了7500元为村里的老人和留守儿童送去了各种生活用品。买家通过村支书转来的3500元赔款,她一分没收,请村支书转交给买家的父母。
“希望这件事情最终以一个善字结尾,希望村里的孩子们都能以这件事情为戒,做一个诚实善良的人。”
这一次的千里追袜也让解文慧对“白嫖党”的生活多了一些了解。调解过程中,解文慧得知买家今年29岁,一个人带着三个孩子,生活过得并不如意。
“每一个躲在屏幕后面的‘白嫖党’也有面临道德挣扎的时候,不少人是因为被生活所迫。这不能成为‘白嫖’的理由。”
文章评论