见光死:徒留一声叹息

翻阅手机，突然发现，有些微信群或通讯录的名字，如同埋伏在深山里的庙宇，除了在偶尔的节日象征性地冒出人间烟火，其余时候皆是尘封的一坛老酒，不一定历久弥香，却一直守口如瓶。比如，曾经寒窗共读的‌‌“同学群‌‌”，比如，早已删除了自己的某个‌‌“熟悉‌‌”的陌生人……

物以类聚，人以群分。当我们在朔风凛冽或斜阳西下时，细数一下有几个久别重逢仍如初见的老友知己？是否更多只是‌‌“见光死‌‌”后徒留一声叹息？

我是一个容易怀旧的人，也是一个不愿背负人情债的人，却有一段人情债让我愧疚了数十年。98年，我和妻在农村没有举办婚礼，匆忙结婚生子，生活无限窘迫。那时最害怕的是接到各种请柬，如约而至吧，囊中羞涩，视而不见吧，盛情难却。往往此时，墨菲定律就恰到好处地出现——信封里的请柬从邮局准确抵达，在互联网还没笼罩的岁月，邮局满载着悲欢离合，比通讯发达的今天更加充满仪式感。

信封里是妻初中同学的婚礼请柬，请柬上闪闪发光的烫金喜字映照着我的清贫愁容。妻喃喃自语，这是我从小长大的姐妹，在懵懂无知的孩提时就誓约过不缺席她的婚礼，咋办？妻看着瘦骨嶙峋的我，相对无言。一夜沉思，我决定如实回应，距离信封出发的城市，长途车需要两天两晚，这不是问题，那时的我，最不缺的就是冗长又无意义的时间，唯一缺的是买车票的钱，我无地自容地回信却又如释重负。没几日，邮局又有妻的牛皮信封，在没开封前就隐约感觉沉甸甸的。还是那个地址寄来的，还是一张折叠的新婚请柬，只不过请柬里夹带着两张面值100元的人民币。妻的‌‌“闺蜜‌‌”在信上说，我不是想你给我送礼，只是期盼你来到我的婚礼现场，借给你路费，仅仅是渴望你能来见证我的幸福。我看到泪光在妻的双眼闪烁，左脸感动，右脸羞涩。带着襁褓中的女儿，两天两晚的长途车，整个赴约的旅途五味杂陈。

为了生活，四处漂泊，居无定所。渐渐，很多书信的地址泛黄，模糊不清。唯独那封侥幸逃过邮政搜查的牛皮信封，随着时间推移，在我心里愈发沉重，以至于常常让我透不过气来。忍不住到‌‌“闺蜜‌‌”的老家探访，据其邻居说‌‌“闺蜜‌‌”举家搬迁到一个陌生的城市定居，妻不断念叨她和‌‌“闺蜜‌‌”的各种美好往事，继而不停表达对杳无音讯的惋惜。我郑重承诺，一定不让这份人情债变成永远的遗憾，辗转反侧，妻终于通过另外的同学找到了‌‌“闺蜜‌‌”的联系方式。我看到妻在拨打那串电话号码时，嘴唇哆嗦，双手颤栗。

迫不及待地驱车赶往微信上发来的定位地址，一路上，妻的脸上洋溢着少女的幸福。一边手舞足蹈说，哎呀终于找到了，一边小心翼翼地问我，你说，给她孩子包这个红包会不会显得很庸俗和生分？我大大咧咧地回到，借了人家的钱这么多年，连本带利，该还了。

失而复得的惊喜，各种回忆成了咫尺天涯最浓烈的欢愉。‌‌“闺蜜‌‌”已经是那座城市的‌‌“成功人士‌‌”，在商场风生水起。相聚期间自始至终没有扭捏与炫富的痕迹，空气中自然充满了雍容华贵的气息。然后，千般相约，万种祝福，依依惜别。

短暂重逢后，微信，抖音，姐妹情深，嘘寒问暖。渐渐，从无话不说到无话可说，妻开始念起‌‌“人生若只如初见，何事秋风悲画扇。等闲变却故人心，却道故心人易变‌‌”的诗句。偶尔，妻就哀怨地对我说，唉，难怪多数的异地恋终归劳燕分飞，我们咋就回不到从前了呢？我连忙安慰，正常呐，时过境迁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圈子，每个人都在为各自的理想打拼，完全没有功利色彩的友谊之花，大多只能盛开在无忧无虑的青春枝头。也许，对方也在夜阑人静时，和你一样的慨叹，或许，对方也在默默地关注怀念着你呢，再说，你们现在仍然是时不时的‌‌“点赞之交‌‌”啊，挺好的。安慰完妻后，我突然想起，我曾经的一个同村的童伴同学，现在仕途官居要职，位高权重，公务缠身，当我在某个中秋节的晚上，微信发送一条认真编辑的问候语，才发现‌‌“你不是对方好友，消息发送不成功‌‌”的温馨提示，我哑然失笑，赶紧羞愧地从通讯录删除这个‌‌“陌生‌‌”的联系人，些许落寞，些许卑微，更多只是‌‌“我欲将心向明月，奈何明月照沟渠‌‌”的尴尬心绪。

君子之交淡如水，人世间的很多缘分只是水到渠成和花开花谢。不给别人添麻烦，是我们为人处世的基础修养；不让人情变成彼此的负担，也是对自己和这个世界的最大和解。倏然就对很多人在诸如‌‌“同学会‌‌”‌‌“老乡会‌‌”后徒增伤感和落寞，多了一份接纳的大度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灵裂缝，任凭热闹中如何推杯换盏，彼此倾诉，都无法填补。然后也想起网络上流行一句话：‌‌“人到了一定年纪最好扔掉四样东西：没有意义的酒局，不爱你的人，看不起你的亲戚，虚情假意的朋友。‌‌”人在长大变老的过程中，应该学会多做减法，学会独处，不轻易打扰别人的世界，尽量不要让‌‌“三观不合‌‌”成为不再相见的悼词。

人与人，只是生命长河里的两根桅杆，‌‌“孤帆远影碧空尽，唯见长江天际流‌‌”也是一种美丽风景。任何关系，都需要共同努力经营，不断添柴续茶，终究，仍互为过客。挤不进的圈子不要硬挤，不属于你的世界不要硬闯。有事联系，无事就在时光的盔甲里各自安好。为什么总有‌‌“碗米养恩人，斗米养仇人‌‌”的嗔怨？缺的是一种人际关系的安全距离。人世间大多的‌‌“无话可说‌‌”的根源就是因为‌‌“无话不说‌‌”。相见不如怀念，拥有‌‌“点赞之交‌‌”的情义，有时也是对彼此尊严和隐私的真诚呵护。

当然，在我心灵深处，必将妥帖安放一些值得欢喜的人和事，纵然无法常相见，却可以在无声的默契中，在饱满的孤独里水乳交融，然后一直美好地忠诚怀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