却道海棠依旧

父亲将两担土挑至五楼平顶，与母亲种下了我买的海棠。土里凝结着父亲的汗，种着母亲的期盼。

海棠向阳而生，与紫薇、铁树为邻。它顶着光秃秃的枝干，迎来一整天的日光，又不动声色地将傍晚的夕阳送走。白昼在它的枝干上消失时，它也随之潜入夜色。第二日，所有的花几乎都醒得比海棠早。若说海棠树有什么变化，大概只是树皮比昨天要湿润些。

那时，母亲问我：‌‌“这光秃秃的树干真是海棠么？‌‌”我心虚着答她：‌‌“开出花来就知道了。‌‌”

父亲亦问我：‌‌“怎么想到种海棠了？‌‌”

父亲没念过几年书，他不懂‌‌“知否知否，应是绿肥红瘦。‌‌”

我说：‌‌“开花的树好看着呢。‌‌”父亲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，他是喜欢海棠的，也见过开满一树花的海棠，我仍记得父亲形容记忆中那株红艳艳的海棠时的样子。

‌‌“那是海棠，不是你妈妈种的秋海棠，是一整棵红透了的树，真的好看，没有什么花比得上。‌‌”

我把对海棠的期待也种进了父亲挥汗如雨的土里。什么时候长叶芽？什么时候开红花？我们仨的期盼仿佛已经催生了另一棵海棠，比这棵还要粗壮，还要枝繁叶茂。

母亲每日皆要伺候平顶的花草，或是浇水，或是除虫，即便啥事也不用做，母亲也要花上几个时辰，静静地将目光掉在每一株叶片或是每一朵花上。有时，母亲像个孩子般，与这些生灵们交谈。

‌‌“吃吧吃吧，多吃点水，长大吧！‌‌”

‌‌“坏鸟，怎么能吃花呢！走开走开。‌‌”

‌‌“太可怜了，叶子都被虫子吃了，没事的，我会救你的。‌‌”

当母亲路过海棠树时，并未被它的毫无动静而脸布阴云，母亲如怀揣理想的少女，对海棠树一如既往地期待，她照例每日给海棠树浇一些水。母亲的目光常如褪色衣物般染了海棠树，落在其上许久，擦不掉，直至一声鸟鸣像调皮孩子朝玻璃扔石头，母亲搓掉目光，将海棠晾晒。

日复一日，海棠就像一棵活了许多年岁的老树，老得一动不动。就是风过，雨淋，也安如泰山。周遭的四季与它无关，母亲对植物的爱与它无关，父亲辛苦地栽种与它无关，我的期盼、着急、忧虑亦与它无关。当母亲悉心照看的大部分花草在霜降中几乎毁于一旦时，海棠树仍是老样子。母亲要是读过诗，一定知道那句‌‌“却道海棠依旧‌‌”。

当我与母亲终于耐不住海棠的慢性子开始有了怨言时，父亲则十分淡然，他说：‌‌“根部是结实的，说不定春天就活过来了。‌‌”

春雨在春天好似过去了很久的时候下了一场，雨丝极细，可落在花叶上却成了大颗大颗珠子。春雨润物，平顶的花草们领教了，它们在春风中起舞，在春雨里招摇，它们如饥似渴，它们如鱼得水。父亲的话，像是撒进滋养海棠土里的营养液，海棠在春雨中，将初生的模样显露了。

母亲将兴奋制成了雨衣，在春雨的洗礼下，拍下了海棠花，随机发送给远离故乡的我。照片上的海棠，不再是光秃的枝干，而是一株雨中的海棠，长了满树小绿叶，红色的花，由绿叶托起，一部分沐浴春雨含苞待放，一部分已然绽开，将雨滴落在花心。

母亲问我：‌‌“好看吧，你爸说真是海棠，是会开满一树花的海棠。‌‌”

我们仨种下的期盼在春雨中长成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