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雪漫山时,山里人是不敢出门的。这时人们要做的就是藏和躲。记得爸爸妈妈在冬天来临前总是爱说一句话:“这个冬天啊,不知能不能熬过去哩!”他们主要不是在说自己。山里每年冬天都要冻死一些人。尽管在入冬以前所有人都会忙着贮藏木头和吃物,会把房子加固一番,可还是会遇到不测。
山里的雪又厚又闷,不刮风时静静的,一刮风就窜起白雾。如果人在白雾中出门,十有八九就回不了家。这时候只有饥饿的猞利、獾和野兔才出门,那些更厉害的动物就追赶它们。人也被凶狠的动物追赶,传说中有人就被它们拖进洞里,再也不见踪影。
大雪天里只有猫才出门。山里人只要聪明,大半是一家人围坐炕上,咔啦咔啦咬着地瓜糖,听老人讲故事。
我怀念在爸爸妈妈身边的日子,想念冬天他们讲的那些故事。
可是在师傅这儿,我觉得什么都好,就是没有故事。师傅不太说话,也不太笑,除了在屋里屋外忙些什么,再就是抽一点烟,喝一点酒。那酒是自己酿的,一坛坛放在地道里,或者埋在屋前的土中。大雪把酒坛埋了一层,土冻得像石头,师傅好像更高兴。
与大多数山里人不同,越是大雪封山时,他越是喜欢出门。
只要没有风,大雪天一点都不冷。他领着我和猫沿山谷往前,攀上不太高的岭子。所有的小路他都走过千百遍,所以绝不会踏偏。猫跟在我身后,常要停下来甩动爪上的雪,那样子真好看。师傅每次出门目的不同,有时为了摘一点冻枣,有时为了刨出冻土下的什么根茎,反正都是找好吃的东西。但我明白,他在这样的季节不会捉鱼,因为这是不可能的事。
可是我又错了。有一天正好没有风,天气晴朗,师傅领着我和猫来到了一道山岭的背面,找到了一片不大的冰。他衣兜里有一根拇指粗的钎子,就用它凿出一个冰洞。他在冰洞前等候,有时在冰上敲打几下。冰洞上结出新冰,他就用一个薄薄的木片刮掉,然后再泼出一些水。我和猫在一边看了一会儿,看不出什么。猫在不远处发现了一个雪洞,于是专注地去洞前蹲下。我也转身看那个雪洞了。
就在我们刚刚转身不久,身后就响起啪嗒啪嗒的声音。我无法相信眼前的情景:师傅冻得赤红的手正紧紧擒住一条大鱼,大鱼的尾巴猛烈甩动,冰水溅得很高。我一喊猫也过来了,它跳起来抚摸大鱼,然后又在冰洞前扑动:那儿有几条小鱼在蹿跳。师傅发出“去!去!”的声音,伸出脚挡住猫,小心地把几只小鱼推进水中。
谁也无法想象大雪天的小屋,想不出这里的快乐和幸福。我如果一辈子都在师傅的身边,那就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了。这次捉的大鱼有二柞多一点,是一条白鲢。师傅炖鱼,烫酒,一会儿刮刮猫的鼻子。
师傅喝了很多酒,说:“你爸要在这儿该多好。”他还记得我爸爸,想起了那个没有收下的徒弟。他说过之后就不再吭声,只一口口呷酒,对往事不提一个字。他好几次伸手抚摸我的后脑勺儿,端详我。他的眼睛真是太亮了,圆圆的,这是任何山里人都没有的,更不像老人的眼睛。这让我想起那个神秘的传说:他是鹰的儿子。
我认为他有一双鹰眼,这样的眼睛才看得清暗藏水中的鱼,然后把它逮上来。他的手深入水中的一刻,一定是变成了鹰爪,那样大鱼才会乖乖就擒。
我暗中留意他的一举一动,从来到小石屋就一直这样。我想发现一些与传说中的“鱼王”有关的痕迹,可总是一次次失望。他就是一个不太爱说话的山里老头儿,瘦瘦的,手脚麻利,会过山里日子罢了。我想看到他头顶长出卷卷的羽毛样的头发,根本没有。我想看他在水中来去自如地游动,也没有,因为根本就没有那样的一片大水。
可是他真的能毫不费力地逮到二抃长的大鱼,就在干旱的山里,在时不时遇到的一些不大的积水中。
只要喝过了酒,老人的话就会多一些,但也不过一两句而已。他的眼睛里有很多很多话,看我,看猫,看窗外的大山大雪,都在说话。那是没有声音的话,要用心去猜。
可是我这一辈子都要跟在他的身边,都要猜他的心思,那就太累了。我怎么才能把“鱼王”的本事学到手,最后成为一个远近出名的捉大鱼的人,这才是我待在他身边的原因啊。
我常在默默的时候想自己的将来:能够捉到无数大鱼的那一天,我会去哪里?当然还在大山里。我会将大鱼送到沙河集,变成一个最富有的人,而且还会见到老族长。我或许会坐在老族长的木头大屋里,听他说话。他会叫我“鱼王”。啊,老族长亲口喊出这两个字才作数,那时我就是真正的“鱼王”了。
这是我内心里的秘密,我不会对任何人说出。
令我特别不解的是,师傅为什么不捉更多的鱼、找一片更大的水?难道他只是因为老了,才藏在这个干旱的山谷深处,开始安度晚年?这使我怀疑他年轻时候就是一个胸无大志的人,所以他才从来不敢承认自己就是那个“鱼王”。我有一次大胆提议说:“让我们去捉更多的鱼吧!”
师傅一句话都没有说,不过歪头看看我,深长地吸了一口烟。他大概觉得这是一句多余的孩子话。他连“为什么”都懒得问。
我问自己。我知道自己最想回答的是:“我需要许多许多大鱼,越多越好!鱼就是一切,我生来就是为了捉到大鱼,我要当大山里无人能比的、唯一的‘鱼王’!”
在小石屋中,我吃到了从未敢想的大鱼,可是这要几个月才有一次。我知道只要老人愿意,我们每天都能吃到大鱼。为什么他不这样做?
我们的伙食也许是山里人最好的,地瓜多,五谷杂粮样样不缺,而且还有酒。大雪天里的酒是多么好的东西啊,我已经喜欢上了它的气味,喜欢看师傅喝酒的样子。大雪天我们的小石屋里什么都有,就是没有故事。故事应该是冬天里常备的东西,因为山里人一年的故事,都要放在冬天里说。
每逢老人喝了酒,他的脸色就红起来,眼睛就柔和起来。他的嘴巴动着,眼看就要讲故事了。可是没有。他大概要把无数故事封存起来,留下自己享用。我知道他是大山里故事最多的人,比如怎样成为“鱼王”,走南闯北捉鱼遇到的奇事,只要一开口就会吓人一跳。
我开始在睡不着的夜晚,听着老人均匀的呼吸、猫的轻轻呼噜,试着去想一个可怕的问题:我真的找到了“鱼王”吗?
可是在痛苦和失望的时候,我又会用另一个声音安慰自己:“是的。你看到了,他随随便便就能把大鱼逮到。你还想看到什么奇迹?在大山里,大鱼就是奇迹。”
大雪下过一场就足够了,可是它竟然要下三到四场。新雪旧雪压在山上,大风一吹沟谷全都平了。大风之后无论怎么好的天气都不要出远门,这是师傅遵守的一个原则。因为所有险处都被雪抹平了,人会遇到各种不测。只要是山风吼过,大山里的日子就得关起门来过。这样的日子一直要等到春天来临,山水哗哗流淌的时候才算结束。
师傅的酒越喝越多。关门闭户的日子越长,他越能喝酒。他酒喝多了话也不多,大概正因为要用力忍住什么,所以手才发抖。我有一次亲眼见他端杯的手一颤,杯子掉在地上。酒在地上流光之前,他赶紧伏下身子把它喝干,一点都不嫌脏。他拍打着手上的土末儿说:“我老了。”
我以前从来不觉得师傅的年纪是一个问题。因为他的手脚灵得很,干活又快。可是这个冬天他除了手抖,还时常出神。他会盯住南部的山尖,一看就是一个钟头。
师傅把墙上挂的草药放在酒中煎煮。这是特殊的药酒,他每天都喝得脸色通红。有一天他对我说:“等大雪化了,让你爸来这儿一趟吧。”
我马上兴奋了。这是我盼望的一件事。爸爸会惦念小石屋里的儿子,见面一定会问:“学到了什么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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